2008年10月31日

在雷峰夕照與「波羅蜜多」的路上

天使
1992年《黃孩子》、1995年《阿姐鼓》、1997年《央瑪金》,音樂家何訓田的作品,總是打開人們心靈聽覺的無邊疆界,在一趟又一趟音樂旅程不斷流浪、翱翔、探索後,他要帶我們去哪兒呢?哪能更開闊、更遼遠、更自由,且又安住無憂呢?這一張《波羅蜜多》,或許是值得我們稍作歇息之處。

何訓田學院中任教,能創作象牙塔的陽春白雪之作,如交響曲《平仄》、《夢四則》、、《感應》;室內樂《天籟》、《兩個時表》或民族管弦樂《達勃河隨想曲》,又能跨出學院和朱哲琴合作雅俗共賞的音樂專輯,加上廣泛與社會互動,2000年與張藝謀合作創作大型歌舞劇《劉三姐》;2002年9月於杭州新建雷峰塔下,推出《雷峰塔開光音樂大典》,在在顯見一位音樂人深致動人的人文、社會關懷。

《雷峰塔開光音樂大典》或稱為《雷峰夕照》,便是這張《波羅蜜多》的前稱,在台灣發行叫《波羅蜜多》,也許是台灣民眾對佛教比中國大陸親近、熟悉的緣故,且多數人無緣親見新雷峰塔開光大典,於是取「波羅蜜多」之名,又深合音樂本意。

表相上,或說創作因緣,確實和雷峰塔有關。雷峰塔是中國極具豐富意象的表徵,可以無盡演繹。明朝馮夢龍編撰的《警世通言》第二十八回就叫「白娘子永鎮雷峰塔」;在京劇、粵劇、河南梆子都有,我小時候看野台布袋戲和歌仔戲都看過「白蛇傳」,白素貞、小青、許仙、法海還有雷峰塔,至今不忘。

西元1924年雷峰塔倒塌,魯迅先生發表過「關於雷峰塔的倒掉」的文章;據說毛澤東1958年在上海看「白蛇傳」,還大為感動,拍案說:「不革命行嗎?不造反行嗎?」雷峰夕照更是西湖十景之一。當然,其佛教的象徵,是不可忽略的。而今雷峰塔重建,多了何訓田的《波羅蜜多》,更接近佛與「白蛇傳」的本意及其慈悲喜捨。

雷峰塔北宋八年西元975年建成,位於浙江杭州西湖畔夕照山的雷峰上,是磚造的,叫「西關磚塔」。因位在雷峰,一般人稱為雷峰塔,七層樓身,內壁刻有《華嚴經》,藏有《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筐印陀羅尼經》。宋徽宗時遭雷擊;宋高宗時修建為五層;元朝末時塔周圍木廊為火所燬;明嘉靖末年,倭寇放火燒塔,只剩磚石塔心。杭州人世代盛傳雷峰塔磚吉祥、僻邪,所以盜磚者眾;1924年,連塔心都倒了!七十八年後,原址重建。從雷峰塔的歷史,可以看到它的初造、興起、繁華、衰頹、倒塌、新建再起,都是佛學中說的「生滅」!

而音樂何嘗不是生滅,不是鏡花水月!聽這一組也可以叫「雷峰夕照」的《波羅蜜多》,暗暗為何訓田叫一聲「妙哉」!何訓田是有慧根的音樂家,沒從表相著手,或人神戀或封建與反封建的思惟渲染起,他撥開傳說的、歷史的、文學的、政治的、景色的穿鑿附會,而由觀照本真進入。

假使何訓田寫雷峰塔以音代筆,描景抒情,也會催人心肝,感人肺腑,那最多只是與《梁祝協奏曲》、《黃河鋼琴協奏曲》等量齊觀而已,無法超越。但何訓田的「雷峰夕照」,並沒有隨之花開花謝、幻化生滅,而是迴向他對佛的體悟、知見,化為音符、人聲、器樂、經文等等。我不曉得何訓田對佛有多少領悟及修為,但從《阿姐鼓》、《央瑪金》兩張專輯,都可聽到他藏傳佛法的親近,那由「雷峰夕照」直達「波羅蜜多」就不意外了。

我一直繞著這張專輯周邊的事情轉,像是在唬弄人似的!而對音樂的評價是什麼呢?只能說,對於何訓田的《波羅蜜多》,我沒法評價!反倒讓我深感懺悔,心生慚愧,必需在極好的樂音面前謙卑,不執著於某種好壞的評斷、條件及準繩,進到樂音的虛空中,卻越聽越安樂貞定。

我似乎講得太玄了,但實在沒辦法,文字能闡示的太有限。原想放棄,過了三個星期,期間每一天我都拿出來聽不只一遍,才開始知道什麼叫作「繞樑三日,三月不知肉味」。忽覺自己太自私,自顧自徜徉在何訓田《波羅蜜多》的妙音中,不向更多人推薦、介紹,豈不是大大的「我執」及貪慳嗎?

這張專輯我不能、也不可像評論時下的流行歌曲那般說三道四,最直接的是:「太好了!就是去聽!再三聽!」便能知道它的好。若以個人有限的音樂和佛學的認識,企圖勾勒何訓田《波羅蜜多》的精髓,是以管窺天!最好是拈花微笑,偏又達不到那境界。也就如實招來,隨緣而行。

剛聽何訓田《波羅蜜多》時,我沒任何預設觀感,先放下對《黃孩子》、《阿姐鼓》、《央瑪金》的好惡,更不理會什麼New Age 、World Music,聽音樂太愛貼標籤的人,是自己的損失。就是大大的張開耳朵,以廣闊的心,讓音樂進入你的最深處吧!第一次聽,「琵琶行」和「塵鼓」的壯懷激烈,很動我心,技藝高超,意象繁複、瑰麗,有較濃的人間味,畢竟我是俗人。聯想白蛇傳中,白蛇、青蛇與法海和尚的大鬥法,把音樂拿來和戲曲角色對號入座。聽多了,滋味又不同了,像是波濤與風塵罷了。然後,漸漸淡去,變成一種光亮下無來由的歡悅。

我約略讀過一些介紹佛學的書,心經(《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》)當然接觸過,但沒背起來。每次聽到第六首「般若心經」時,就會豎起耳朵,像隻小貓在寧靜午後,忽然覺醒想諦聽天神聊天的神話妙語一般。初時沒幾句字聽懂,後來又多聽出一些,漸漸越來越多,彷彿不刻意唸經而入經似的,真是功德無量。取為「波羅蜜多」真是有理,梵文原意是「到彼岸」的意思,彼岸,依我較庸的界定,是斷煩惱、棄苦得樂的世界,而我們就在這路上。

佛教有很多讚頌、梵唄,比如南無阿彌陀佛梵唱、楊枝淨水讚、文殊頌、藥師佛心咒等等,讓我感覺稍嫌單調,或許是因為缺乏旋律與節奏的變化,而何訓田《波羅蜜多》有極細致多采的音樂性,不會覺得有濃烈宗教味道,然而音樂的美,不雕著、粉飾,渾然天成,依我的經驗,我受到感化了,可以那麼輕鬆、自在地放下理智、邏輯和知識的設限,直入樂心,是我聽音樂的歷程中,所沒有的!有如聲聞緣覺般,在樂聲中充滿單純的、少有情緒波動的喜悅。

然又不能耽溺於此,恰如李白「子夜四時歌之春歌」詩中道:「蠶飢妾欲去,五馬莫留連」。緊接著「千山同一月,萬戶盡皆春;千江有水千江月,萬里無雲萬里天。」似乎明白了些什麼,卻無法說盡。

不過,我還是說太多了!怕造出過多的「顛倒夢想」,反倒礙了旁人的欣賞、觀照及體悟。有個廣告詞說:「就是那個光就是那個光!」或我喜歡的「Nirvana」樂團(意為涅槃)也都是「道」,何訓田《波羅蜜多》更是如此。那麼就這樣吧!按「Play」……

本文轉載自:翁嘉銘流行歌仔簿